沈汝銘

沈汝銘：1958年6月生，籍貫江西高安市。畢業于新疆財經學院金融系，1982年至1988年先后在中國人民銀行烏魯木齊支行、工商銀行烏魯木齊沙區辦事處、工商銀行烏魯木齊支行任職；1989年調入中國人民銀行原深圳經濟特區分行，歷任科長、副處長、處長；1996年至今，歷任深圳市威豹金融押運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董事長、監事長。

口述時間

2017年12月

口述地點

深圳市威豹金融押運公司

深圳這座城市的偉大之處，在于充滿了無限可能性，這一點吸引著我，使我義無反顧來到了這里。

那是1988年前后，我在工商銀行烏魯木齊支行任調查科科長時，出差來深圳，我記得當時是冬天，紅荔路上的深圳老圖書館旁開滿了米蘭花，與冰天雪地的新疆形成極大反差，令我著迷。

在那之前，我在新疆銀行系統工作了7年。由于我是金融專業出身，雖然很受器重，但受環境局限，難有突破。深圳不一樣，這里的金融行業很活躍，創新氛圍濃厚。我出生在湛江，盡管從小跟著軍人父親走南闖北，但對南方有一種天然的喜歡。感受到深圳活躍的金融業氛圍后，我就不想回新疆了。

那年我30歲，還沒成家，沒有什么后顧之憂，于是跟領導打報告申請調動。領導開出提干等各種條件挽留，都被我婉拒了。1988年，我離開新疆只身南下，次年參加了深圳市調干統考，進入中國人民銀行原深圳經濟特區分行，開始了一番“折騰”的工作生涯。

壹

如果我在內地提出這個方案，不會有人在乎，這讓我更深刻地感受到深圳銳意改革的可貴之處。

“破冰”：國內運鈔體制改革與探索

來深圳后，我被安排到調查統計處，負責金融數據統計。

沒過多久，我就發現深圳各家銀行在貸款業務上互不通氣，這給了部分企業“拆東墻補西墻”的可趁之機。我向領導提議建立貸款證，加強各銀行在企業貸款業務上的溝通。

這一建議很快被采納，并在全國推廣，之后延伸、發展為現在的資信系統。倘若我在內地提出這個方案，可能不會有人在乎。這件事讓我更深刻地感受到深圳銳意改革的可貴之處。

后來，我被調到金銀管理處，負責全市黃金市場管理，同時兼任貨幣管理處處長，監管全市貨幣發行、儲存與運輸。1995年和1996年，北京和廣州番禺等地先后發生運鈔搶劫案，當時轟動全國，也引起有關方面對銀行運鈔體制的反思。當時，銀行運鈔是各行自己負責，每新增一家支行，就必須建金庫，配備押運車輛和守庫人員?？傮w押運力量投入大，但單個銀行、單個網點的力量非常薄弱，發生風險概率大。這種模式制約了銀行業的快速發展。

面對這種形勢，在1996年初的全國金融工作會議上，時任中國人民銀行行長的戴相龍提出了組建專業化押鈔公司的設想。改革分別在公安和銀行兩大系統進行試點。在公安系統，1996年5月，北京市公安局內保局依托經濟民警總隊組建了國內第一家武裝護衛專業機構——北京振遠護衛中心，同年6月，上海成立了上海市保安押運有限公司。

在銀行系統，央行把先行先闖的試點重任交給了金融業高速發展的深圳，探索第三方金融物流服務模式。牽頭任務落到了中國人民銀行原深圳經濟特區分行頭上。

一波三折組建威豹

時任中國人民銀行深圳經濟特區分行行長王喜義把組織籌備的任務交給了我。說實話，我很不想接手。之前，已經有人籌備了大半年，但因為各種原因無所進展。我一接手，就得從人民銀行脫鉤，個人收入無保障，能不能做成這件事誰也不知道。

但我沒有退路，還是接了這個活兒。上面一分錢也沒撥，只給了一紙任命書。我當時對押運公司并不了解，于是整天泡圖書館，看國外的押運公司和古代鏢局怎么做的，也跑去押運業發達的香港學習。有一定了解后，我覺得這事還有點意思。

籌備公司時一窮二白，我們從銀行系統調人，沒人愿意來。最后，我發動人脈找來幾位成員，其中兩位是研究生，筆桿子和財務能力都不錯，另外兩位分別是深圳武警和新疆部隊出身，負責組建安保隊伍和槍支管理。他們對公司的成立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人是來了，但我沒錢發工資，只得通過個人關系借款發工資。借的錢能不能還上，我心里其實也沒底。我很感謝老行長王喜義。公司買營業樓，需要1700萬元，是他給我們批準借款墊付的。買下樓沒多久，王行長就退休了，錢得還上，多虧招商銀行幫助，以營業樓作抵押，貸給我們2000萬元。這是公司第一筆啟動資金的由來。

公司組建經歷了一番波折。我們原想聯合市公安局和武警邊防辦事業單位，武警提供復員戰士，公安負責槍支管理。我前后多次跑公安部和省里打報告，快談好時，政策變了，不再允許部隊辦企業。傾注了半年心血的方案只好作廢，我們心里十分沮喪。

但到了這一步，只能繼續往前走。我們立刻啟動第二套方案，由各銀行當股東，先解決注冊問題。為了長遠發展，我們按股份公司的要求辦公司，注冊資金1100萬元。這1100萬元要均攤到深圳17家金融機構下屬法人企業身上，他們不樂意。其顧慮有三，一是公司辦不辦得成，安全有沒有保障？二是錢怎么攤？三是他們原有的押運人員怎么辦？

我們籌備組兵分兩路，我負責與銀行領導們溝通，而真正的阻力來自銀行的經辦和保衛部門。有些保衛處長跟我們講，我們那么多員工，讓他們下崗，怎么忍心？這樣的談判不是坐在圓桌旁三兩天就能談好的，我們籌備組一家一家銀行跑，做了很多工作。

我特別感謝當年一起創業的老同事們，上下一條心，只想著怎么把公司做起來。前7個月里，公司管理層每月只有800元的基本工資，招來的職工和安保人員只包吃住，但大家堅持干活，從不計較。那時我的孩子5歲了，家事都是太太在管，我一心撲在工作上，只想著怎么盡快把公司運營起來。

與銀行談好后，去市工商局注冊公司，又遇上了困難。威豹作為一家股份制企業，要配備武裝押運隊伍和槍支，在當時沒有先例。經過幾個月的協調，市公安局簽字同意。1997年2月3日，深圳市工商局頒發了營業執照，深圳市威豹金融押運股份有限公司正式注冊了。

▲1998年4月21日，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在威豹公司召開全國銀行運鈔體制改革現場會。

貳

2003年前后，威豹把深圳所有銀行的現金押運和金庫保管工作承接了過來，用1000人的押運隊伍替代了原本4000多人的押運隊伍，用200多臺押運車代替了原來400多臺車。

民生銀行給了我們機會迎來押鈔第一單

公司注冊完后，深圳所有銀行都對我們持觀望態度，開展業務合作遲緩。幸運的是，民生銀行深圳分行與我們同時組建，其籌備組領導就是我前同事。我和他說，你們別建金庫了，把押運業務交給我們來做，這能節省很大一筆開銷。他們爽快地答應了。

1997年10月10日，我們從民生銀行接來第一單業務。在這之前，我們的押鈔員整整7個月沒活干，每天都按軍事化管理接受訓練，素質已經非常高。到了這一天，大家憋足的勁兒終于可以使出來了。大家按照籌備組寫的運作方案執行下來，非常順利，民生銀行方面也很滿意。

我們當時的運作思路非常簡單：安全、經濟、高效、快捷。深圳上千個銀行網點都在早上八九點開業，我們要按時把錢送到，既要保證效率，又要節約成本。實現這點必須做到三個“集中統一”，即金庫集中統一設置、押運任務集中統一調度、人員集中統一管理。

具體來說，是用我們的大型代保管中轉金庫代替各銀行金庫，從而減輕各行在金庫安全守護上的壓力。由押運公司承擔轄區內所有金融網點現鈔的集中統一調度和監控，與公安局“110”報警中心聯網，做到一車服務一片區，從而解決各行在運鈔工作中各自為政、重復投資的問題。

開創“威豹模式” 成銀行系統學習典范

在我們成立威豹前，深圳各銀行共有240多座金庫，每座金庫每天都要押鈔車接送，每晚要派人守護，投入巨大。有了我們，事情簡單多了。以國貿附近20家銀行網點為例，原來每天要派10多臺押鈔車，但我們去兩臺車就能全部搞定。到了晚上，銀行也不用再派人守金庫，安全風險轉移給了威豹，他們的壓力大大降低。

但我們的壓力就大了。在全國首吃螃蟹，遇到問題都是摸索著解決。別的不說，僅是交通事故就處理不少。押鈔車很重，剛開始時我們的司機業務不熟練，加上行人闖紅燈，頭兩年出過不少交通事故。

最初我們的內部管理也不完善。由于威豹成立背景的特殊性，出了事，我們既要負經濟責任，還要擔政治責任，壓力很大，頭兩年我基本沒睡好過。每周末，公司所有高層都要去“前線”巡察。

經過一段時間，各家銀行看我們跟民生銀行做得不錯，紛紛向我們拋出了橄欖枝。到2003年前后，威豹把深圳所有銀行的現金押運和金庫保管工作都承接了過來，用1000人的押運隊伍替代了原來4000多人的押運隊伍，用200多臺押運車代替了原來400多臺車，用4個集中統一管理的金庫代替了過去240多個金庫，每年為銀行節省近兩億元的成本，開創出了備受業內贊譽的“威豹模式”。

1998年4月21日，中國人民銀行總行來深圳召開全國銀行運鈔體制改革現場會，還下文明確在銀行系統推廣威豹專業押運模式。

威豹從一誕生，就是走市場化道路。我們給員工的教育是沒有特權可言，必須是市場化理念。

▲2012年5月26日，威豹公司迎來15周年慶典。

叁

境外地區流通使用的人民幣現金日益增多，威豹的加入方便了境外地區人民幣現金的投放和回籠。

無現金支付的大時代轉向高端物流服務

在事業的征途上，威豹行穩致遠。在我看來，“威豹模式”之所以能成功地平穩運行，是因為威豹有一個多年從事金融工作的高層管理班子和一支業務精通的研發團隊。威豹的9個后臺支持系統全是自己做的，我們每周開會，任何業務問題都提出來，集中討論，統一改進。有了這些系統的支持，威豹近10年幾乎沒出過事。

但是，隨著技術發展進步，這些系統也逐漸落后，內地有些押運公司的系統做得不比我們差。尤其隨著無現金支付的發展，押運行業的市場環境也變了，我們的現金清分業務逐年減少，今年比去年下降了40％到50％。這個行業最蓬勃發展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這兩年，威豹也在轉型，拓展新領域。繼運營ATM加鈔和維護業務后，從2009年起，受中國人民銀行深圳市中心支行和中銀香港的委托，威豹開始執行人民幣發行基金跨境押運業務，在深港兩地跨境押運人民幣現金。這也是順應市場需求。近年，大陸居民赴香港、東南亞等地消費增多，境外地區流通使用的人民幣現金也日益增多，威豹的加入，方便了境外地區人民幣現金的投放和回籠。

2017年，上海黃金交易所批準威豹設立了水貝黃金交割庫，這極大地方便了深圳水貝片區的黃金珠寶企業快速辦理出入庫業務，減少企業資金占用，降低黃金價格波動帶來的影響。同時，威豹押運還針對水貝片區黃金珠寶企業推出了包括黃金在內的各種貴重物品的押運、保管、航空物流等一站式服務，為其提供安全保障。

威豹的梅林黃金交割庫，則是上海黃金交易所在國內的第一家非銀行黃金交割庫，其黃金交割量在全國各黃金交割庫中遙遙領先，連續兩年被上金所評為“交割杰出貢獻獎”。2015年，威豹公司才開始正式運作這項業務，第一年大概做了500多噸，第二年就翻了一番，達到1100多噸。

發展高端物流是威豹現在的新課題。我們認為，經濟社會越發達，現金的使用量就越少，但黃金、珠寶、首飾等貴重物品的保有量會增加，貴重物品的押運和保管將是一個潛力巨大的市場，威豹在努力發展這個領域的高端物流服務。

深圳造就了完全市場化的押鈔公司

到2017年，威豹正好成立20年，從始至終，我們始終沒有脫離“安全、快捷、經濟、高效”的八字方針，而業務種類更完善了。20年來，威豹完成守押任務共2000萬網點次，押送里程達兩億一千萬公里，押運人民幣13．5萬億元，平均每天押運超過數十億元人民幣。這些年，從全國各地來威豹參觀學習的有上千批，遠至新疆、西藏，大到城市，小到縣城。我們把威豹作為深圳的形象來展示，她是深圳的威豹。

這些年，全國各地都在發展押鈔公司，為什么完全市場化的只有威豹一家？是因為它只有在深圳才辦得成。我特別感謝籌備威豹時，時任深圳市委常委、副市長、市公安局局長何景渙，他指出：第三方金融押運是企業行為，公安要少干預、多支持，你們自己做，走市場化道路。這種思想特別寶貴。

只有在深圳這樣的環境下，思想開放，市場化程度高，很多事情才容易做成。從新疆來到這里，是我的幸運。（本期采寫劉姝媚）